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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学酒鬼 闪耀金秋|《天下酒鬼》第89期(2)

来源:红网 作者:通讯员 刘晓颖 编辑:李茜 2022-11-21 15:28: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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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松,作家。著有《伊春》《隐》《空隙》《抚顺故事集》《积木书》《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》《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》《最好的旅行》等。

酒友——赵松

在弥漫着酒气与配乐诗朗诵声的宴会厅里,跟那巨幅投影幕布相比,那些人的脸显得小而模糊。没有人注意到我。在摆满酒菜的圆桌间,我搜寻着那张跟三十四年前留下的印象近似的脸。等我一无所获地来到入口处,看到一个有些驼背的男人背影,他正跟服务员说着什么。没等我开口,他已转过身来,一把拉住了我的手,啊我还在找你呢。在目光相遇的瞬间,我们都认出了对方。

其实,我们都已变样了。我胖了近三十斤,脸大了不止一圈儿。而他呢,似乎比当年要矮了些,那头长发也稀疏了很多,多数都白了,尤其是脸,松弛的皮肤、皱纹与眼袋,让这张脸变形了。他把我拉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坐下,然后给我摆上喝白酒的分酒器和小酒杯。他那眯起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亲切光泽里没有丝毫的客套意思,我们的右手仍旧紧握在一起。他在讲为什么会来这里,这场活动跟他的渊源。

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。前两次都是在1988年的冬天里。但我只记得第一次,第二次,还是他说了我才知道的,在公交车上,我下车,他上车,是我先认出了他。而第一次见面,先是他家里,我被他那满墙书架上的书所震惊。我还记得,他跟我聊到艾青,以及随后在那个公园里的讲座上他仍然还会重讲的逸事:艾青去某工厂里参观,在职工休息室门外的小黑板上,发现一行粉笔字:安子,别忘了你的钥匙。艾青对人说,这是诗。后来在那个讲座现场,在几十双年轻眼睛的注视下,他坐到桌子后面,看着有人给他泡了杯绿茶,沉默了片刻,然后说道,坐在这里讲诗,最好是喝酒,白酒,而不是茶,诗酒不分家嘛……不过呢,你们在那里看着,我要是坐在儿喝酒,似乎也有些奇怪,最好是你们都围坐过来,大家边喝边聊,那就对劲儿了。大家都笑了,还有掌声。

他低着头,把手搭在我的肩上,听我说完,想了想笑道,这些细节我都不记得了。停顿片刻,他又说,我现在,其实是不能喝酒的,心脏出了问题,医生告诉我,离装上支架,还差那么一点点。但今天这个场合,这么多老友,又不能不喝,只能喝一点。你看,我连药都带着呢,丹参滴丸。说着,他就把一颗药丸含在了嘴里。他语速缓慢地讲着近来做的一些事,边讲边用舌尖不时触动那颗渐渐融化的深棕色药丸。

即使是在周遭浓郁的酒气里,丹参滴丸的气味仍旧很清晰。看着在座的那些陌生的脸,他一一介绍着我,也介绍着他们,我们互相点头致意,举起酒杯。他低声说,咱们不管他们,聊我们的,反正酒是不能再喝了,我这儿已经有点反应了。他说话时,像在看着某处出神自言自语。对于他说的那些事,我并没有仔细听,只是在观察他的这张脸。这三十四年,是巨大的空白之海,而留在我们记忆里的,则远比大海中散落的岛屿要稀少得多。

直到散场时,他还在讲着这些年所做的事。我只是默默地听着。他提到的一些人,有的我认识,有的是我听说过但没见过的,而那些具体的事情,则是我不知道的。除了感叹命运无常,我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。人们纷纷道别时,他也站了起来,去握手或合影。我在他身后看着。后来他转过身来,微笑道,之前那谁还说要再换个地方继续喝呢,看来都喝忘了。我陪他进电梯回酒店房间时,他看着手机,回着微信,嘴里还在念叨着,转眼都是老人家了,这些人啊,多数都是认识二三十年了……刚才跟我拥抱的那个老哥,得了老年痴呆,跟我说你怎么才来啊,前面我跟他都聊了几次了。

这些年,虽说他保持着经常南来北往、四处游走的状态。如果不是心脏出问题,他笑道,喝酒真是随时的事,我酒量也不大,但就是喜欢,不要喝醉,晕晕乎乎的最好了。现在是没办法了,但偶尔还是会破例喝两口的,就跟做生意的人偷税漏税似的,带着侥幸,只要心脏没反应,就有种偏得的快乐。人吧,到了这个年纪,但凡还能有点乐子,都像是偷来的。有时候呢,看着别人喝,自己不能喝,心里痒痒的,只能忍耐,那种反复挣扎的感觉,也是很奇特。

我说我也是心脏不好,也不怎么喝酒了……那些多年的酒友,还会经常叫我去他们的酒局,但见我不能喝酒,总觉得少了点什么,后来也就不叫我了,我发现这样的结果,就是平日里的生活会变得清静很多,跟那些酒友们的关联,就只剩下线上了,他们每次喝酒,都会拍现场照片发给我,尤其是酒的,还会拍了特写给我看,跟我说,你看啊,这么好的酒,你都无福消受了。

听到这里,他笑了。我闻到了丹参滴丸的苦味。他泡了壶随身带的保健茶,给我倒了一杯,说他现在每天都是喝这东西,茶啊、咖啡啊,也都不能喝了……没想到,咱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,竟然都不能喝酒了,也挺有意思的。对了,你的那个老友,你以前跟我提到过好几次的,叫什么来着?我说,H。他说对的,就是他,你们现在还联系吗?我想了想说,有一年多没联系了。他点了点头,过了会儿说,H这人挺有意思的,以前我回老家时,在酒局上碰到过他几次。不喝酒的时候,他话很少,但喝起酒来,话就多了,跟平时说话不太一样,变了个人似的。有一回,我们喝完了一场,是晚上八点了,我就带他们去我朋友在湖区开的山庄里,喝第二场,H也去了。后来就都喝多了。我一时兴起,就张罗去湖上划船,H和另一个朋友小周,那人你应该也知道,跟H关系很好的,我们就一起去了,还带了瓶白酒和花生米。我们摇摇晃晃地到了湖边,爬上一只小船,H说他来划,我跟小周就坐在了他的前后。没多一会儿,小船就划到了湖的深处。看着满天的星光,我说咱们就在这里喝酒好了。然后就边喝边聊,东拉西扯的,人生、文学、哲学,都是那种比较夸张的状态。我们还聊到了一些朋友,为了一点名利干的让人不齿的事。H喝完一杯酒,就说这些都不算什么事儿,不过就是适者生存罢了,再者说了,朋友是什么,不就是要互相利用吗,不然还叫什么朋友呢?这话引发了我跟小周的批判。我们就像两个长辈似的,没完没了地跟H说,你这么想是如何的不对,也很危险之类。H就辩解,直到突然吐了为止。后来H把脑袋伸到船外,撩起湖水洗脸时,我们还抓着他的衣服,生怕他翻到湖里去。

他讲的时候,我在脑补着场景。那个湖,我是熟悉的,当年夏天里常跟同事们开车去那里度周末,通常都会买只羊带过去,找个当地农民家里,请人把羊杀了,煮一大锅羊汤,就着大馒头喝羊汤,喝白酒,然后就是通宵打麻将。我不会打麻将,就常去湖边坐着,只要不是阴天下雨,那里的夜晚永远是星斗满天。其中有一次,就是跟H去的。当时我们都有点喝多了,一起从农家小院里出来,去湖边。H说这水特别好,干净,躺在水面上,仰望星空,神仙般的享受。坐在湖边的石头上,我们抽了会烟,他忽然提议,咱们下水游泳吧。我说好。于是我们就脱光了衣服,慢慢走进湖水里,向湖中游去。等游到已看不见那农家小院的灯光时,我们就停了下来,躺在了水面上。湖水漫过了耳朵,水体轻微荡漾,能听到水里的低弱声响。满天的星辰,感觉离这里很近。特别是湖对岸漆黑的山顶上,星星更密集,就像是有层层珠帘挂在那里似的,好些星星已挨着山顶了。

过了好久,H忽然问我,你喜欢什么酒?那时我在国企厂办室工作,应酬多,喝过的酒也多,就随便举了两种,还不忘强调我始终不习惯五粮液的味道。他就笑道,我也不习惯那味道,你说的汾酒和郎酒,我倒是都还可以的,各有各的味道,但都是好酒……不过,我想说的一种酒,你可能没喝过,是四川的,就叫谷酒,是那种看着就很普通的玻璃瓶装的,价格也不贵,我十五六岁的时候,在我当时学武术的师父家里喝到的。那时我身体不大好嘛,就通过朋友介绍,跟着师父学长拳。他喜欢喝酒,但只喝谷酒,每天至少要喝两顿,每次二两,从不多喝。师父跟我说过,他就喜欢这种没名气也上不了台面儿的好酒,它的味道,干净透亮,就跟山里野花似的。我那时毕竟还小,喝不出什么味道,只觉得辣,但那酒的香气,倒是印象深刻的,那种香啊,特别的浓郁……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种酒了,要是还有,那真想再尝尝它的味道。

我们都沉默了。过了会儿,我就说,那也不难,让四川的朋友帮忙打探一下就知道了……要是还有,就让朋友买了寄来,到时咱们可以喝一下。他并没有马上就回应,而是望着星空,出了半天神,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,这都是将来的事了,可这将来的事,谁又能知道呢?说不定,那时候你我已经天各一方了,就算是有了那酒,也未必能有机会聚在一起了……要是时间再久一些呢,没准咱们可能早就失联了,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儿。

我把这段故事说给了他听。沉默了几分钟后,他忽然笑道,年轻真好。我出了会神,然后才补充道,说来也很有意思,后来,也就是几年前了,我真的就通过四川的朋友找到了一瓶陈年谷酒,一看酒标后的年份,竟然就是我跟H认识的那一年的,1992年。听我这样说,他也只是平淡地问我,那你有跟H说过吗?我说还没有,收到酒的时候,是想拍照给他看的,但想了想,就没发,而是发给了另一个也是那年认识的好友,过了几个月后,我就跟那个朋友把那瓶酒喝掉了,那酒的气息确实是很香。

他笑了笑,然后继续说道,那次酒局后,有一天,H忽然给我打来电话,跟我表达歉意,说那天喝多了,说了些不该说的酒话,还请我原谅。我当时就有点糊涂了,说什么了呢,能到道歉的地步?我完全不记得了……我跟他说,我是真的不记得了,喝酒嘛,胡扯些什么不都是很正常的嘛,哪里需要记得呢,更何况那天后来我确实是断片了。为了缓解这种略显尴尬的气氛,我就换了个话题,就说到我当时在读的《聊斋志异》里有篇《酒友》的故事,然后我就说啊,你看,这男狐狸精,也能因为爱喝酒而跟那个老实人成了好友,那老实人家境拮据,但对狐狸精来喝酒却从不吝啬,后来狐狸精想法子用法术帮他得了意外之财,他也不贪,够买酒就行……然后狐狸精就帮他操持家业,慢慢地让他家变得殷实起来……最后的结尾写得极妙,说到这个老实人死后,蒲松龄就用了三个字收尾:不复来。写得多好啊。

说到这里,他就又停顿了片刻,然后才继续说下去:听我讲完这个《酒友》的故事,H就忽然不说话了。我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。最后他就忽然又一次跟我表达了歉意。我说真的没有事的。他说了声谢谢,就把电话挂了。再后来呢,大概又过了半年多吧,我从外地回来,在一个酒局上,我们又碰到了。他是晚到的,进来就闷头坐下了,都没看我一眼。直到我跟他打招呼,他才抬起头来,好像忽然认出了我,有些尴尬地点了下头说,好久不见。从那以后,我们就再也没见到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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